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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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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李融便也笑著應下薛珩這番話,“拙之所願,亦我所願,或以後不能年年相見,也總不會忘記書信往來,也算歲歲憶今朝。”

薛珩提起壺又重新斟滿茶盞,窗外的風吹著些雪花從窗邊落下,很快就化在地上鋪著的木板上。李融飲得比剛才慢上許多,一口一口品著溫熱的酒。

他漸漸習慣了餘味的苦澀,於是覺出其中綿長,入喉之時的灼烈更似扯著隱而未發的豪情。薛珩開口緩緩講著近日在長安城中的見聞,娓娓覆述茶樓中說書人新編的故事,又講往年在臨沂遇雪的趣事。

李融靜在一旁聽著薛珩不緊不慢的聲音,拎起酒壺為自己重新倒上一盞酒繼續飲著。即使在廬州,他便只在家宴上喝些阿娘釀好的果酒,酸甜的酒液遠沒有那麽醉人,往往顧及禮數只抿上一小盅。

北地的風常年囚著冬日的城,北地的雪封著歸客來往的路,北地的酒也遠比他所想的醉人。

李融曲指撐住頭,寬大的袖擺落在桌上,想過大抵是方才久站在雪中不勝寒意所以才如此恍惚。他盯著薛珩一盞接著一盞慢飲過茶盞中的酒,耳邊響起的聲音漸漸遠了,只辨認得出詞句,長安……臨沂……舊事,再聽見的便只有薛珩如往日一般的朗笑。

他跟著莞爾,指過薛珩直言,“怕是方才妄言,竟是拙之先醉了。”自己則覺出暖爐熏熱,輕扯過交領看炭火燃得愈旺,這次他聽清楚了些,對坐似是看不清薛珩的面容只聞其聲。

“我自然醒著,拙之沒醉,是子衢不勝北地烈酒。”李融楞怔一瞬,聽出其中揶揄,想站起以示自己清白,“醉與不醉,拙之自證可算不上數。”

他指尖扶過桌案意圖將自己撐起,正想再辯是薛拙之先醉了酒,不想是自己踉蹌。李融方覺出大抵是自己醉中失言,薛珩起身先攙過他。

遲來的酒意在面上暈出薄紅,李融比方才更昏沈過,卻不再出聲恐怕自己再度失語,不知酒後要惹出多少笑話。薛珩並不強求對飲而盡,將李融扶上榻,脫去鞋襪替他攏好棉被。

李融躺在榻上合眼也慢慢昏沈著睡過去,還剩下的大半壇酒都任薛珩喝了幹凈,卻不知薛拙之何時走出了房門,只覺爐內的炭火似乎比方才燒得更暖。

未掩住的窗邊還堆著雪,北風在夜半又恢覆了往日氣力般呼嘯而過,今夜的月被雲層遮蓋嚴實,城中的燈火映著雪地的白依舊靜寂。

李融再醒來的時候,窗外卻已經恢覆了往日長安城中慣有的嘈雜聲了。醉意在一夜酣眠中散了個幹凈,不過他倒記不清醉酒之後同薛珩說過什麽話,自然也記不清薛珩對著他講了什麽,只是想到自己反指著對方說拙之先醉的場景,不禁搖頭失笑,今日怕是無顏主動去見薛珩了。

他有些忘記昨夜是怎麽睡過去的,只當是自己踉蹌著躺回榻上合被而眠。燃了一夜的炭火只餘下微弱的暖意,李融添進新炭等火重新燒起來。大氅上沾著的雪水已經被完全烤幹了,他系好繩結走至窗前望著外面。

指尖自然搭上經過一夜後快凝成冰的雪,冰涼的觸感自是新奇,卻依舊不忍破壞一般收手。長街上的商販擺在屋檐前,都有意避開了滴水的屋檐邊處,清晨往來的行人多披著不同樣式的大氅閑逛,小二的吆喝聲依舊響亮,

低窪處的雪快積到膝旁,店家大多都趁著鋪子裏客人不多的時候招呼夥計鏟開厚厚的積雪。李融也不知窗外的雪何時停下了,昨夜鋪滿長街的白留下了人群走動的駁雜的腳印,凝成冰的水很快在城內的熱鬧之下漸漸化成水。

蘇肆敲開門走進來,“公子醒得剛好,我方才才逛過城裏,趁著下雪好多鋪子都支上了暖爐,順便賣的燒肉。”他拆開油紙,肉的焦香混著炭火的煙味一起飄在屋內。李融去叫夥計重新上了一套茶具先將昨夜臨時裝酒的茶盞收拾到一邊去了。

蘇肆正取筷遞給自家公子便聽得吩咐,“給拙之也送一些過去吧,你去。”按照習慣跑腿的事情也該交給自己來,雖然不明白李融今天為何多加了半句,蘇肆還是依言分出來一份端進對側廂房中。

李融則靜坐在一旁,等夥計換了套茶具斟滿茶盞。“薛公子還沒有醒,不過屋子裏能聞到一股酒氣,我把肉放在桌旁靠暖爐那邊,薛公子醒來一眼就應該能看到。”蘇肆回來得極快,坐在桌旁取筷嘗著燒肉。

李融輕點過頭,自己也夾筷片好的肉嘗過,還溫熱的肉帶了些許辛鹹。他抿了口熱茶潤嗓,和蘇肆繼續分食過。

一連幾日,屋內的暖爐幾乎沒有熄滅的時候。大雪好像只留在那夜,長街深巷中積著的雪都凝成了冰,總有孩童在旁嬉戲玩鬧,路面卻總是濕滑的。

李融一直沒有舍得關上窗,不過這日清晨起來的時候,窗邊攢著的冰也都化成了水。天上的雲也只有薄薄一層,放晴的長安比往日甚至要更熱鬧一些。快至歲末,店家已提前在門上掛好了桃符,進出客棧時擡眼便能看到。

算過時日,他們在長安也快待了半月。往年這時,阿父也快忙完了鋪中生意,采買過歲末要用的吃食便準備閉門。阿娘慣常會親進庖廚做些廬州特色的菜式。只是今歲離家,不知家中是否一切俱安。

長安的月渾圓地懸在空中,他們從廬州一路走過江南,再至臨沂,最後直往長安。李融想,自己游學之途好像已盡大半,唯有蜀地還未去過。在外遠游,守歲之俗在何地倒無分別。恰巧長安城外的大雪也都在放晴後化成了水,路途暢通,商旅來往不斷。

他和蘇肆講過自己打算,又去問薛珩歲末是否願意繼續和他同游至蜀地去看一遭。薛珩笑道自己清閑,便算應下此事。

他們約定在翌日落日時分出城趕路,長安離蜀地也不過兩日路途。李融掩上窗躺在榻上,自雪化之後屋內的暖爐便只有夜間才燃起了。炭火熏著的暖意讓人昏沈著,他閉上眼想著在長安待的最後一夜。

街上亮起的燈透過窗紙灑進廂房內,人群仍舊熙攘著,北風也沒有停下呼嘯。仔細想來,自己也在長安待了半月有餘。身處長安,所感受到的便是其作都城的繁華與安樂。這種安樂又跟江南的安寧不完全相通,夜裏燈火通明,城中往來有各地的商旅以及游歷的學子。他們醉於長安的繁華,醉於長安的安樂,也醉於在夜裏的黃粱一夢。

李融這樣想著,覺得自己終會辜負阿父所望。他醉於長安今歲的第一場大雪,醉於暖爐煮熱的溫酒,但是卻怯於在這樣的地方遍尋功成名就的門路。緊閉的紅門,奢侈的車馬連帶門前安靜往來的人,他不羨眷住在府邸的高官。

游學半載,他對自己所要走的道大抵已是了然。李融發出輕聲的嘆息,或有機會,至多能治上一縣,再多便是徒增惆悵。他承不住一雙雙渾濁的眼目,他也不願再反覆辯駁倉中有糧無糧一事。

他只是不想在夜裏輾轉時,時常想到所治之地上的每一件瑣事或是要事,也不想在夢中困在大多未解的道和惶然中。李融翻過身平躺著享受夜裏的釋然,庸者多自擾,自己這般茫然於大道,不若只行小事,齊家教眾,也算不愧於多年所讀之聖賢千言。

等下次月圓之時,自己便能見到廬州的月了。也能同阿娘阿父一起,坐在桌前享用新年的家宴,跟阿娘一遍一遍講姑蘇的紅楓,金陵的樓閣,徐州的雉羹和長安的大雪。等和阿父在亭中對弈的時候,重新講明自己游學所悟的道理,阿父或許會責備自己但之後應當能明白自己餘生所志,不繼續強求平步青雲的奢願。

不知廬州的月和長安的月是否有分別,但廬州的夜裏總是寂靜的,偶爾有更夫的敲鑼聲和零星的鳥鳴。李融閉上眼任自己睡過去,他已經見過北地連綿的山,也見到磅礴的雪籠過長安,開始想念廬州輕吹面的風和冬日下雨時刺骨的濕意,開始想念汩汩流動的小河和清晨的燕啼。

他也有些想念,想念阿娘有空下廚親手做的糕點,想念下雨時自己在屋檐下誦書的感覺,想念起廬州,一座平和而如水一般緩流的城。

方已過了夜半,今夜便還是一個無夢的夜。城內通明的燈暗下去了一片,街邊還有隱約的鶯啼燕語,脂粉混著酒氣繞滿整個長安城。日夜奔波的商旅也都歇下腳,疲憊的馬跪在馬廄中一同睡過去。

只剩下雪水從高臺往低處流下,一滴一滴,滴在已經恢覆原樣的街邊。同屋內漏鐘的走時聲沒什麽分別,記著長安的第一場雪的餘聲,也記著長安的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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